《美苑》1 9 9 2--4(总5 9期)

    ■梅墨生

脱巾独步

                                               ——郭子绪书画艺术随笔

    郭子绪在人生的中年迎来了自我艺术的盛期，以独到的个性语言“脱巾独步”于当今书画界，引人瞩目。他的艺术是充满情感的，这与他坎坷丰富的人生阅历有关，与他的为人品性以及执拗追求真善美的审美理想有关。生活中的郭子绪与艺术中的子绪“如印印泥”，因此，首先他是个真诚而坚定的艺术家，随后，才有了他具有个性的审美境界。真率烂漫，天放不拘就成为其艺术品格的重要素质。

    他的艺术是深沉的，除了上面的原因，主要是他发自性灵地热爱生活与自然，并不懈怠地静观和体悟着人生，礼赞着流动的生命意志，澎湃着一股旺盛的激情与生命力，然而这一切又在好学深思的品性中，在他对哲学、美学以至宗教的参悟下浸透着超脱与庄重的气氛。特别是对于禅学的沉湎，就更增强了这样一种质素，使他的艺术表现在形式之内寄离了更其深刻和沉重的精神。那是一种带有质朴野逸气息的文化观照。

    艺术境界就是人生心境的写照。如果说子绪艺术已经在摸索、依傍、矛盾、彷徨、开悟、飞越、升华的无数次“轮回”中挣扎过来了，无疑说明，从一个砍柴拾禾的稚童到一个饮誉于时的艺术家其发展变化的过程应该是何等的艰辛与漫长。笔者不知道，子绪先生是何时在心灵的轨程上“蜕化”为艺术家的，笔者只知道，他是在生命的四十年华以后才创造出了如此丰硕的书画艺术品。不知道幼时的鸟蛙呜唱与初运的曲折迂回是在什么灵感来临之际使他顿悟了艺术的真谛，因为仅仅凭秋雨寒窗和灯昏鸡晨的勤奋也不足以成就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当年的肄业鲁迅美院一定是使他噙泪离去的。但对于“美”的向往，来自于真与善的呼唤似乎始终也没有忘记这个执著的心灵，只能是它们的无数次警策与召唤终于使他进入了一个奇异美妙的艺术世界!

    在成为著名书家前，郭子绪早已是位画家了。他在传统的水墨世界回忆着关于“诗”的记忆。村舍、山坳、青峰、原野、梅林、鸡埘、鸭塘……无不成为他绘画的素材和讴歌的主题。他陶醉在恬逸安适的田园风光中，因此笔下的花鸟、山水时时流露着清空与淡逸的意趣。笔致的缠绵蕴藉与色调的明朗艳润述说着一首首乡野的故事。在他的画中，山花是盛开的、远岫是含情的、鸡鸭也饱蕴着人间的平凡意趣，一切境景都涂染着浓郁的朴素的民间色彩，要知道那不是一个闲适的旧文人的饭后余事，那多是一个饱饮过生活滋味而带着平淡超逸之心去思索追求生命与生活的真实者“心语”。当然，笔者以为，子绪先生在这个领域里还有许多许多有待深化探索的课题，因为似乎在画作中他尚未臻至一种自如之境界，况且他的抱负与丰富的敏感的艺术家气质也一定会不仅仅让他享受成功的一时的欣慰就感到满足。

    比较而言，绘画的平淡昧趣与文人风致在他的书法里边却显现为另一种重视表现的倾向。郭子绪书法的总体意向是表现型的。他虽然在传统的书法里究搜冥想过、刻苦学习过，但他并不甘愿结茧于古人或前人的种种审美体验中，他要创造自己的风格。在观念上他崇尚质朴率真的美，追求俊宕与深沉的统一，因而说，他的艺术思想是辩证的禅道哲学为主体，他欣赏美的“大”与“真”，他厌弃美的“工”与“伪饰”。为此在实践中，他把感性的既兴与随机显现视为创作的关键，而把对传统美感的吸收与汲取作为一种功技的必须和理性的积累思考。这样，他的书法兼有了一种古典书法的“雅化”——“书卷气”与现代艺术表现的渲泄倾向——偶发性。“意气”的浓酣畅达、“格调”的旷达俊逸，“气息”的茂拙清新等等妙合一体，示人以强烈的风格特征。

    对于传统文化精神的深刻理悟和合度把握也成为其书法意象上的一种内蕴。在表现自我审美趣尚的同时，往往其作品也与时代的审美趣尚在深层心理上有所相通，因此，他举办于1 989年(北京中国美术馆)的个展才能够获得空前成功。有关新闻媒介的争相报道与评介已然揭示了这点。毫无疑问，与所有有成就的书家的一样，郭子绪也是向前人的优秀遗产潜心学习过的。秦汉简帛书法、六朝碑刻书法以及晋唐楷行书法都成为他取法的源泉，可能是由于性情上的缘故，在历史的大量名家法贴中，他用功最多的还是行草书系。从目前所见的最早墨迹草书《平复贴》一直到清民之际的行草大家的书法都成为他广泛涉猎的对象。特别是他十分偏爱的张旭《古文四贴》、颜平原《祭侄稿》、杨疯子《神仙起居法》以及黄山谷草书等，都成为临池案牍间的朋友与良师，这些前代大师的法理意趣时时撩拨他的情绪，引发他的创作冲动，只是当他强烈地感到创造应该是“无人有我”时，他的作品中荡漾着这些作品的影子，但又绝对是以自家面貌呈现的。这种善学与化用恰好体现了艺术家的创作才能不同流俗。在作品的整体把握上，他紧紧抓住章法与笔致这两个关键，全局处理意气回荡，铺陈之中变化甚多，茂密雄浑中流布清朗，非常富于表现力：笔法上的中侧互用、散聚无常、随意构字造型而因有“意”统摄，丝毫不见雕饰痕迹，反倒时时发生奇特的结字，赏人以美的奇古拙朴。从传统笔法说去看，郭子绪书法不尽“合度”，但这种不尽合度却是书法家着意的艺术追求，而不是能力或技巧上的缺乏手段。由于作家有一种学养的文化品位，所以作书时表现出来的随机性不但没有丧失其艺术的格调，反而平添了一种真率自然的美感。这自然与子绪先生的参禅悟道不可分离视之。

    子绪书法擅用长锋羊毫，饱蘸墨汁之后，纵横淋漓，洒脱沉着，点画的“线性”极丰富而耐人寻味。他的“线条”不是刚性的，而是柔化的，不是霸悍的，而是蕴藉的，不是明捷的，而是浑厚的，体现了书家对宇宙和自然、生命图示的参悟。就如音乐，“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合奏着强劲低沉的子绪旋律。总是觉得，子绪书法有种难言的苦涩在，但这种苦涩感不是晦暗的悲观，而是多少带着一种悲壮和倔强在，或许那就是书法家更深沉的理想与追求吧。

    毋庸讳言，郭子绪书法是接受过来自干日本和西方的现代主义艺术影响的。那种焦渴墨色所透露的极端化情绪，还有笔势上的冲突感等都说明了这一点。对此，舆论界有不同的看法也是正常的。站在“艺术就是创造”这样的立场，我们很容易为他的独创性探索叫好，因为其书艺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审美的一个新感觉。这应该就是其自我风格的建立与日渐成熟。无疑那是一种贡献。西方现代艺术的好的一面完全有理由吸收在我们的艺术中，经过消化，变为新东西吐出来。以此视之，郭子绪书法的个性实践是“脱巾独步”的——自标风骨无论以何眼光去审视，其书法却不啻为是“艺术”地观照、实践书法这一传统表现的。在探索书法美

的道路上，郭子绪正在走着不与人同的个性之路，至于有人认为他是“流行书风”的代表性人物，似乎这与他本人无什么干系。笔者不敢说郭子绪书艺将走向何方，对于一个艺术气十足的书法家来说，可能性是难测的。但无论如何，人们终将会关注他的书法未来。

    由于在书艺上的影响与在创作上的独到努力与贡献，近年来郭子绪逐渐受到社会上的广泛肯定与赞誉。中国书协副主席沈鹏先生曾评价其书：“有一种内在的美”，当不偶然。不过，现今名气日盛，并荣任中国书协创作评审委员、中国电视书画艺术学会副主席的郭子绪，是不是也感受到一种新的沉重感?